老情人 滕宇涵 献给我的亲人们。你们的爱穿透我的黑暗,照亮我的梦想; 献给我即将满十年整的写作旅途,我无怨无悔,矢志不渝。
天若有情天亦老,碧海青天夜夜心 ——题记 楔子
2012年的情人节,我在我的酒吧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大意是这天来店里的人如果肯为其他客人讲一个自己的爱情故事,当天所有的酒一律免费。说实话,我压根想不到会有客人为了几杯酒把自己的故事全掏心掏肺的呈现在一桌陌生人的面前,所以当我晚上站在柜台后,看到面前赫然坐着一大桌的客人还是着实吃了一惊,他们一共是十个男人,年龄不一,最小的看起来刚刚二十出头,而最老的,也是最令人意外的,已经两鬓霜白。于是我拿了十一杯酒,坐在了唯一空缺的位置上,示意故事开始。 十个男人中年纪最大的老人率先喝下第一杯酒。“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我比谁都清楚我身体里病灶的脾气,我也清楚自己已人世不久,如果我不讲出这个故事,恐怕它就要随我一并埋进黄土之下,那时就没人会知道了。”他又示意我倒酒,随即再次一饮而尽,开口说: “多年前,有个叫做坎达尔的小镇,现在早已并成某个城市了罢。我很多年前曾经去过那一次,那有个女疯子,年轻貌美,每天晚上会出现在街上,用手指的指关节敲敲墙,说句‘海鸥哥,带我走吧’,或者说句‘海鸥,树上的花都开了’。脸上的表情绝不是一个疯子能拥有的幸福和温柔,但当她每次提到‘海鸥’时,都会有这样的表情出现。 坎达尔小镇的人们,没人知道海鸥是个啥,他们都笑话这女疯子大概是想男人想魔怔了吧。可女疯子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在夜里敲墙和走路,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你们也明白了,所有故事都得从这个“海鸥”开始,但在我开始讲述之前,请允许我再喝一杯酒。这会使我更有勇气来承受一些。”我急忙给斟满酒杯,老人喝了之后,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当然,你们也得知道,这个女疯子有名有姓,她叫韩小河,她爱的那个男人,叫做林海鸥。 壹
那还是1965年,白凤镇从远地方搬来了一户人家,一对颇有学识又彬彬有礼的和善夫妻带着两个儿子。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大名在小时候都是叫不起来的,小名叫做洋洋。大的,已经十五岁了,叫做林海鸥,浓眉大眼,个子也很高,平时总爱摆弄一把口琴,听说还会吹些洋曲,但是很少说话,手脚却很麻利,在白凤镇,大家说起海鸥都不住称赞。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个让白凤镇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的消息,最最敬爱的毛泽东主席就要来到镇上了!在那样的年代,毛主席就是人民心目中的神了,他推翻了所有对咱不公平的统治,他还解救所有人于水深火热当中!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白凤镇的人们无一不手忙脚乱的开始准备这个那个,可是又有消息传来,主席只是路过镇上,但这也无法打消人们的积极性,镇上还组织了一个三校联合大合唱团,都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学生们,主要唱的就是主席曾提出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简称三联合唱团。 虽然是大班儿轰似的唱法,音乐老师还是挑选了林海鸥来用口琴吹出前奏和间奏,又挑选了一个俊闺女来做领唱。要论这方圆八百里的生的俏的丫头,当属老韩的大女儿韩百灵了。传说这闺女生出来第一声啼哭十分清脆响亮,倒是像美丽的百灵鸟在歌唱,老韩就顺应天意,给她起名为韩百灵。 百灵天生生的俏,待她长大了些,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大户甚至都托人带来想订个娃娃亲的意向,这可把老韩夫妇美的不得了,四年里,又新添了一个女儿,平平常常的生了下来,于是老韩就随便信手拈个名,就叫她,韩小河吧。 三联合唱团成立这年,韩百灵已经十四岁了,脸蛋子水灵灵的像刚摘下的高丽果一样可爱,理所当然的被选作领唱,而韩小河,作为镇里的小学生,也参加了三联。 百灵对这事简直不理解,身边站个跟哑巴似的只知道摆弄口琴的林海鸥就算了,居然还跟着傻乎乎的韩小河,像个被妈妈派来的小傀儡,一直紧盯着自己手里的话梅等小零碎。百灵只好气鼓鼓的把妹妹叫来,塞给她一大把话梅,又反复叮嘱说,别跟妈说,要不揍你!而小河则只顾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 这些都被沉默的林海鸥看在了眼里,他笑了笑,蹲了下来问“你就是韩小河?”小河紧紧盯着他,海鸥又说“晌午上我家耍吧,我叫林海鸥,我家也有话梅吃。” 十五岁的林海鸥已经成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虽寡言,但他的心脏仍是年轻的。他实则邀请的是小河美艳的姐姐韩百灵。那沉默的年代啊,女生跟男生都是不说话的。可他表面上邀请韩小河时的笑容,却悄悄的在小河心底扎根,发芽了。
时间悄然来到了1966年的初春,局势越来越紧了,学校不再上什么正经课了,每天只是念念报纸。吃了饭的大人们都乐意聚在一块,把孩子们撵出去关起门来说话。小河有时能隐隐约约的听到几个人名,什么江青啊,林彪啊,还有什么小分队。毛主席语录倒是经常背的,早请示晚汇报也从未停止过,三联合唱团也浩浩荡荡的继续着,可如今想来,那时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在三联的日子,小河跟姐姐呆在一块的时候更多了,并不是为了做姐姐的小尾巴,而是为了海鸥哥的笑容,也就是这笑容,让她的人生悄悄偏离了应有的航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联合唱团的活动还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谁都不知道毛主席还来不来了,但终于有一天,几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来到了会场,音乐老师和校长堆着笑奉上茶水,大家都传“看到中间那个没,那是上面来的!”上面,到底是个啥,谁都不知道,可韩小河仍是卖力的唱了起来,倒不是为了“上面来的”的表扬,而是想让海鸥哥哥听听自己的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姐姐韩百灵清脆的嗓音一出,真像百灵鸟在唱歌,配合林海鸥的口琴伴奏,音乐老师脸上立刻笑逐颜开。 韩小河此时在姐姐身后静默着,应该快轮到她唱歌了吧!她想要张开嘴巴大声唱歌的欲望在一点点膨胀着,就像一只不听话的小白鸽,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韩小河终于张大嘴唱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美妙,此刻的她已经沉寂在自己的音乐海洋当中了,她从音乐老师半张的嘴看出了她对自己声音的赞赏,姐姐回头的一瞥更是对自己的惊讶。 但此时,音乐却全停了,同时滋生出的,还有人群中的细碎说话的声音。韩小河往身后看了看,大家异样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突然意识到,还没轮到自己唱歌,自己却先领唱大声唱了出来,更糟糕的是,她一激动,竟然唱走了音! 韩小河永远忘不了那天,自己被突然暴怒起来的音乐老师拉下台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待她逐渐回过神来,害怕的自己偷偷哭了,渐渐变成谁也阻挡不了的嚎啕,大家再次停下歌唱又回头看她,音乐老师只得把她拉到门外,低声训斥“你明天别来了,毛主席不会喜欢爱争风头的同学!”。 她站在刚开春还冻的硬邦邦的土地上,寒风吹得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不知过了多久,人都走光了,太阳也跳到了山后头,月亮都升了起来。韩小河迷迷糊糊睡着了,黑暗中突然有个男声开口说话“小河,还没回家?”小河猛地站起身,“海…海鸥哥哥么”。“是啊,我来找口琴。搁家找半宿了。”待小河慢慢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前面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千言万语一下子哽在了嗓子眼里,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海鸥哥的怀里。海鸥轻轻的笑了,“晌午下过雨,路不好走,我来背你回家吧。” 又过了一会,林海鸥小声说“小河,我们到家了。”小河虽然醒了,却依然没有睁眼。因为海鸥哥哥的后背,宽阔的像供她休憩的温暖的船,她舍不得离开。而那句“我们回家了。”同林海鸥的笑容一起,在韩小河的心底生长了一辈子,哪怕历经岁月的打击和沧桑,仍是她强而有力的生命支点。 想来那晚的安稳美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罢了,因为同年五月,一场时代的浩劫如狂风骤雨一般的席卷了整个中华大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贰
1966年五月,全中国一片跋扈的红色,千千万万精力过剩的半大孩子们烧掉课本交了白卷,共同发展起一场革命来。 时代的烈火烧到了白凤镇上,韩百灵率先加入了红卫兵,第一个戴上了无比光荣神圣的红袖标,昂首挺胸的拿着大喇叭到处喊来喊去,“毛主席说了,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革命的不忠和犯罪!”。在韩百灵和所有红卫兵的大呼小叫下,张三家的金银珠宝被付之一炬,原来放皮影的李四家的皮影箱子全被焚毁,并被吊起来乱棍打死。面对父亲老韩的阻止,韩百灵振振有词“造反有理!”,老韩看着人们诚惶诚恐的脸,大骂道“畜生。”,立刻被韩百灵上纲上线“你不支持革命,我…我要批斗你!” 反了,反了,儿子批斗老子,邻里互相揭发,在韩百灵原来用来打牛现在用来打人的皮鞭下,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里,林家四口跪倒在院子中央,林海欧和父亲林开山被强迫挂上了牌子,小洋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大声的哭叫了起来。 年轻美艳的红卫兵头头韩百灵杏眼圆睁,指着挖出来的四大箱文物古籍大声叫道“同志们,四大箱啊,全是反革命书籍,他们阻碍了革命,是反动分子,是老封建!我们今天,就要秉承最最伟大的革命领袖毛主席的旨意,将他们就地正法,将他们付之一炬!” 第一簇火苗窜了起来,紧接着,火焰连成了一片,四大箱“反革命书籍”被大火瞬间吞噬,韩百灵再次挥舞起鞭子,叫道“反动分子林海欧,现在去把你家茅厕里最脏的人屎给舀过来。”,两个红卫兵忍着恶臭和林海欧一起去了,回来后,韩百灵突然说“林海欧,把只配给你们家吃的菜喂给反革命分子林开山。” 见林海欧不明白,韩百灵又说“喂你爸吃屎!”。林海欧怔住了,精力过剩的几个小红卫兵立刻把黄蜡蜡的人粪抹在林开山的嘴里,韩百灵气不过林海欧一直站在那,正欲把皮鞭抽下他的时候,林海欧突然拽住她的手臂,笑着说,这菜,好吃,都让我一个人吃了吧。 林海欧这般的笑容是任何人从未见过的,人们口中一直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的林家大儿子此刻像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了,他一言不发,走到红卫兵那,一口一口的吃起了人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故意大声的咂嘴,恶臭和焚烧书籍的烟味一并传出很远很远。 人们懵了,韩百灵懵了,林开山懵了,韩小河和林海欧的母亲一块哭了出来,一个喊“海鸥哥哥,”一个悲戚的喊“我的儿啊!”大家沉默了,林海鸥又捞起一大把人粪,眼皮都不眨就吞了下去,还咂巴咂巴嘴说“好吃。都给我吧!”。突然,他的老父亲林开山哀嚎了一声,一把酸泪滚出眼眶,“海鸥啊——!”林海鸥也哭了,但他一刻都没停止嘴上的动作,此刻,只有泪腺还在活动着,他的心灵早已被韩百灵伤的千疮百孔,感官的功能都麻木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林海欧把跪在地上的父母和弟弟拉起,自己走到韩百灵面前,沉默的望着他曾为之倾倒的那双明眸良久,冰冷的眼神让韩百灵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让躲在大人身后的韩小河再次响亮的嚎哭了起来。 韩百灵的这把火,是文革时期白凤镇烧的最烈的一把火,也彻底烧光了林海欧对她的爱慕之情,竟也让她的妹妹韩小河的心上第一次仿佛有千军万马碾过。这把火无疑是对林海欧的一个致命的疤痕,但一直注视着他的韩小河,又是如何捱过这一分一秒!
此生再艰难不过那些年,破四旧时燃起的熊熊烈焰还未曾散去,上山下乡的活动浩浩荡荡的开展了,上面的文件说,毛主席曾指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有大作为的!”于是,一卡车一卡车的初中高中生都上山下乡了,毛主席又彻底下达了命令“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很有必要的!”就有人挨家挨户的通知,满十五岁的男娃女娃,都快到镇上集合么! 那大概是1969年的样子,时间如白驹过隙般的飞速的流转,韩小河在这时代的激流中默默的长成了15岁的姑娘。这年,上山下乡的命令下达到各人,韩百灵却闭门不出了。原来一直冲在文革前线的她在上山下乡运动开展的一年里风闻了几批知青的遭遇。曾有因患急性疾病回城治疗的一个同学告诉她,知青的生活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些城镇糖水里泡大的娃们,哪能干得动什么重活呢。当然,现在发展迅速繁荣的北大荒,是当年知青和军队辛勤开垦的结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韩百灵为了逃脱这样的命运,可谓是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讨得一纸有传染病的假证名。可逐渐长成大人的妹妹韩小河,只得跟着当年庞大的学生人潮,跟着十九岁的海鸥哥哥,坐了半个多月的大卡车大火车,共同开垦北大荒去了。 那年的北大荒还是一望无垠,光秃秃的土地,韩小河沉默着接过锄头和铁锹,一点点的翻动硬邦邦的地,第一天夜里,她失眠了。 黑夜里的空旷原野不时有风声呼啸着掠过,韩小河穿着件单衣,站在无灯的茫茫黑暗当中,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到遥远的白凤镇,那是九月底的夜里,寒风冻的她打个剧烈的寒颤,这,穷苦,无边,辽阔,封闭,是她十五岁时就要面对的大荒原,也可能成为她今后全部的未来。 韩小河在这黑暗里无助无靠,她鼻头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她是朴实的姑娘,虽没有一个奢侈的公主梦,但北大荒与她梦想的青春年少实在是天差地别。 这时有另一个人在身后轻轻的叹口气,小河回头一望,同样是半夜失眠出来的林海欧。 黑暗中的两人都静默着,继续一前一后的站着。就这样,两人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整夜悄悄的要过去了,露水打湿了彼此的衣裳。北方的天亮的晚,靛蓝色的天斜斜的露出一角时,海鸥很轻很轻的说“小河,你看,天上还有一颗明亮的星哪。” 小河匆忙抬头看,那颗星真的很亮,那久久不散的光芒一直射到她的心坎里。
再次回到白凤镇早已经是七年之后的深冬了,此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年岁,困扰中国人整整十年的浩劫早已过去,但留在中华大地上的,还是动乱过后的一片狼藉。 文革带给国人的伤痕是很难愈合的,林海鸥与韩小河在封闭,贫瘠的北大荒熬干了他们的青春年少,却早已把革命情谊至深的彼此牢牢记在了心底,在那沉默寡言的年代,这虽只有七年却不止七年的情谊逐渐被一层层的茧丝包裹着,也变得更加厚重。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果说流放般的劳动生活是林海鸥人生中难以磨灭的痛苦,那么随着他与韩小河回到白凤镇的脚步,另一个灾难接踵而至,迎接林海鸥的,不是父母亲和弟弟的笑脸和拥抱,而是一间破败的空屋子,是一扇冰冷的,腐朽的木门。 七年之前,载满上山下乡的少年们的大卡车的尘烟还未散去,对林海鸥父亲林开山的批判又进一步升级。林家所有人都被挂上了写着牛鬼蛇神的木牌子,整日坐在家中,等着时不时就冲进家里的红卫兵们拽着牌子把他们扯到大街上疯狂的批判一番,林开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却又是真实的世界,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就是老封建?传承文化就是反动?这日复一日的毒打和批判,在肉体上是十分痛苦的,但是在他一个热衷中国文化的读书人的心上,简直犹如千军万马般碾过,都难过得焦烂了,每分每秒都在滴着血。 终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林开山上吊自杀了,他作为一个羸弱的知识分子,唯一向荒诞的革命作出的斗争,就是以结束自身生命的方式来呐喊。 几天之后,尚处在深深悲怮之中的林海鸥的母亲带着他的弟弟洋洋流浪他乡,天下之大,哪还没有一个藏身的地方,母子二人,为了生存,踏上了漫漫长路。无比漫长的七年过去了,当林海鸥从北大荒风尘仆仆的赶来等着见他的亲人时,谁又曾料到,他们早已天各一方。 事已至此,林海鸥已无意留下,他决定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可当他背上背包,推开门的一刻,有个人从黑暗里突然蹭的一下站起,面贴面的,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可不能就这样走了。” 下雪的白凤镇静极了,也朦胧极了。韩小河死死拽着林海鸥的手臂,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听清楚没有,你可不能这样走了。” 海鸥这才看清韩小河脸上坚定不移的表情,又看清了挎在她肩上的背包,迟疑的说“小河,你这,这是干啥呀。” 韩小河突然哭了,“海鸥哥,我知道你落得今天这样,都是我姐逼得你。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我很爱你,而且从认识你的时候就再也离不开了。你若离开,我陪你走。” 海鸥霎时明白了过来,他十分矛盾的说,这,这咋行呢。但韩小河却望着那双她早就记在心里的眼睛说,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好好活啊。 这一刻,包裹在两人心上一直从未割破的茧丝自动碎裂了,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起落下,千思万绪喷涌而出,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长大,那爱恋的情愫饱满深沉的又像亲人一般,这一刻,连语言都显得多余了。林海鸥颤抖着一下把小河抱紧,把头埋进她的秀发里,听着她轻轻的说,我们再不抱紧彼此,就再也来不及了。 雪,越下越大,两个人紧抱着的轮廓逐渐被纷飞的大雪给模糊,逐渐变成了两个雪人。他们的眼闭得很紧,但他们热烈的嘴唇却能寻得到对方。远远望去,就像两颗并蒂的树,又像是不知谁人剪下来的两方老月光。 叁
林海鸥和韩小河不知走过了多少乡镇,一边做些零工,一边寻找着海鸥的母亲和弟弟,可毕竟是间隔太多年了,连个蛛丝马迹也没有。两人在一个山沟沟里的村落定了居,一个是因为林海鸥通过朋友介绍到了当地中心小当音乐和语文老师,一个是因为韩小河怀孕了。 小河因为怀孕而显得丰腴,也更加美丽,每日挺着肚子在院里走走,路过的男人的眼睛都恨不得能粘在她身上。有几个一把年纪还光棍一条的则趁着林海鸥去教书的时候,趴到院子栅栏上说着下流话,看着年轻美丽的韩小河挑逗的吹着口哨。天生善良的韩小河实在忍不住,叫他们滚。 这些韩小河从来未跟林海鸥说过,怕他上课的时候分心。可村里的婆娘们却都感觉到了自己的男人的眼珠子总爱往小河身上跑,作为一个女人的心深切的感到了耻辱和嫉妒,不仅朝小河的背影翻白眼吐口水,还咒骂道,狐狸精,骚女人。 小河逐渐感到了别的女人对她的敌意,一看到林海鸥就委屈的掉了眼泪。海鸥知晓原委说,小河,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就走,有我在,别人不会欺负你的。小河安心下来,又问“海鸥哥,你说孩子会长什么样子。” “一定很可爱啊。”海鸥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又加了一句“因为他娘就长得好,他爹也长得不难看啊。” 小河破涕而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说,瞧把你爹美的。 两人沉浸在喜悦幸福当中,怀着对孩子无限的期盼沉沉睡了去。可老天爷就是这样爱开玩笑,数月之后,当接生婆借着昏黄的灯光擦干孩子身上的血污时,竟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喊,她看到的景象吓得她连大衣都不及穿好,披头散发的冲出门外,大声喊道,不得了,不得了,有人生下一个后背长黑毛的妖怪! 接生婆的喊叫声响彻小村上空,林海鸥流着泪把患有先天性皮肤疾病的女儿紧抱在怀里面,任凭在睡梦中惊醒的愚昧的小村人们的砸门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任凭村人惊恐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他愈发的爱这个被别人说成妖怪的女儿了。这是他和他挚爱之人的亲生骨肉。 小河也未必没有听见那些惊恐的声音,她躺在床上小声的哭了起来,林海鸥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妻子冰冷的手,小河,这没什么,都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这一夜又冷又长,林海鸥整夜守着他的亲人们,他流着泪迎接了无比惨淡的黎明,山里飘起了浓重大雾,就如那不请自来的渺茫,充满劫数和苦难的未来一般。 太阳照常升起,但在雾茫茫的世界里,那阳光显得愈加虚弱和消瘦。
假话传的太多,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落后闭塞的小山村流言四起,胆子小的村民不知请来何方神圣来作法驱邪,更有甚者在夜里朝林海鸥家里扔石头,振振有词的说是斗鬼。林海鸥在中心小的教学工作也无法展开,校长委婉的劝回了他,海鸥就索性在家照顾韩小河和孩子,他还给女儿起了小名叫平平,以求平安。 关于韩小河的传言也越来越难听,层出不穷,从最初的“狐狸精”“王八婊子”变成了“这个狐狸精专门勾搭野男人,才生下来个怪物。”淳朴的韩小河哪能经受得起如此难听的话,这落后的村子居然人心也会如此的恶毒。 大概是上苍存心与他们夫妻作对,雷阵雨过后,村口被誉为“神树”的挂满红布条的五百年参天大树被雷生生劈成两半。惶恐的村民们请来了大仙来驱邪,大仙是个神神叨叨的中年妇女,要用人抬着她从山那头到山这头,一路上一边喝酒一边念念有词,到了村口又喝了三大碗,小心翼翼的告诉别人说这是个恶鬼,得壮胆。 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得到了神灵的启示,她刚开始跳舞烧符的时候就大叫一声,然后示意众人安静,待不安的人们终于安静了下来,她阴阳怪气的说:“这个鬼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她以人形在活着,就在这个村子里,如果不烧死她,迟早会克死你们所有人的!” 村长急忙给大仙斟满好酒,大仙一仰头全灌了进去,此时的她早已喝的醉醺醺了,发音都含混不清,费力的转个圈,随手一指“鬼就住在那个方向。” 村人们朝那个方向看去,不得了,大仙手指之处,正是刚刚生下一个后背长黑毛的妖怪的家,那是林海鸥和韩小河的家。 人们都吓坏了,急忙给大仙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临走了还塞了她一副猪大肠,大仙就信口雌黄的胡诌“这鬼一日不除,你们村里不会太平,我暂时先求神灵们罩着你们,不过要尽快铲除恶鬼,以免留下后患!” 还未等浩浩荡荡的“抓鬼大队”向小河家进军,天空突降大雨,拦住了气势汹汹的人们,这一下,就又是三天三夜不停歇。 于是大仙又被惊恐的人们从山那头抬到了山这头,又喝了三大碗也不是八大碗酒,这次她没有再烧符,只是抹了抹嘴上的酒水嚷嚷道,“还请我来做什么,都告诉你们了要烧死那个鬼,否则你们不会太平的!”村长大着胆子问“我们村最近生下来个后背上长黑毛的女孩,她是否带着不祥之兆?”大仙见有个能证实自己法力的机会,连忙顺水推舟“对,就是她!” 大概是半夜里吧,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停了。鸡叫第一声,狂躁不安的人们就踹开了韩小河家的院子大门,正待他们准备破门而入时,韩小河,这个让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女人,这个一年多都深居简出的母亲,此刻正无愧的站在众人面前,眼睛里喷着让所有人都为之惧怕的怒火。 “你们要烧死孩子,就先把我烧死吧。你们这是把我们往死上逼啊。” 人们突然连大气也不敢喘了,纷纷向后退,韩小河步步紧逼,咆哮着说“来啊,你们不是要烧死我们吗,来啊,现在就来!”人们不约而同的纷纷散去,在一个坚强的母亲面前,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只为保佑自己平安而不顾他人死活的自私灵魂,可这样的灵魂早已腐朽烂掉,怎能有力与之对抗? 天性善良的韩小河第一次对她的同类有了深深的绝望,这些愚昧恶毒的,病入膏肓的人啊!
林海鸥是孩子满月的第二天走的,准确的说,是韩小河亲自逼他的走,也是他自己唯一的选择。 妻子的身体一点点的恢复起来,海鸥提出了想带平平和她去京城看病的愿望。但小河没有同意,他一个穷苦的老师,怎能有一路的路费,可能他们只能一路流浪到京城,平平在慢慢长大,这一路上的流言蜚语,又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更何况,自己还会是海鸥的一个拖累。 韩小河的立场坚定的近乎固执,她告诉林海鸥这件事他没有任何说话的余地,这次要走,只能他一人走。但林海鸥也很固执,他甚至第一次对她大声吼了出来,小河,你是在发傻吗?我怎么能丢下你和孩子。 韩小河一下子嚎啕大哭,海鸥哥,你只能这样了,就权当是为了我吧。林海鸥紧紧搂住她瘦削的肩膀,你要答应我,活下去。 小河抽噎着费力说,我….我答应你…我和平…平平,活下去。 第二天一早,林海鸥万般不舍的走了,消失在一片雾色中,忍不住回头时,才发现那边有个朦朦胧胧的身影还在向他挥手,大声喊“海鸥哥,山路不好走,你个高,走时低点头,小心别让树枝刮了脸… …” 林海鸥还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是奋力的向前方加快跑去,他真怕万一停下脚步,会因为不舍而走回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平平,爸爸挣了钱,让你上京城看病,没有人会欺负你的。又在心里喊着,小河啊,我们都要好好活,我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 如果海鸥心里还能再有些什么,那一定是无尽的祈祷了,大慈大悲的佛祖啊,我林海鸥恳求您能赐福于我的妻子和女儿,保佑她们幸福安康,让我赴汤蹈火,付出生命的代价,都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就这样,林海鸥分了一半心留在了家里,带着剩余的,还在陷在深深相思情绪之中的那另一半心上了路,可谁又想到,这一别,就是沧海桑田,就是漫长的二十载春秋轮回! 肆
回首韩小河那些年的生活,随便挑出哪一天,都能苦的攥出两行清泪来。 那天人们第一次“抓鬼”失败了,就并不代表没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的自私愚昧犹如一个无底洞,一点点吞噬着一个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无辜的孩子。 那些日子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小河忍了又忍,但平平还是个小孩子,怎么能忍得住饥饿?又怕自己翻过山去买食物时平平让那群虎视眈眈的“抓鬼”大队钻了空子,但又不能把孩子带上山,山顶上虫子多,就一个蚊子,都巴掌大,被它叮上一口可够呛。 于是,趁着有天天阴,又下了雾,韩小河狂跑翻过山头,买了食物回来,可当她刚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家的屋顶升起了浓浓黑烟,火光四起。 小河连跑带爬的冲回家里,还没到门口,就被两个男人抱的死死的,一面又被谁恐吓道,你要是阻拦,小心把你也给烧死。韩小河咆哮着吼道“你快把我也烧死吧。”她甚至都听见了平平在大火中发出绝望的大哭,火舌舔着她皮肉发出的噼啪声。她就会说妈妈一个词,此刻正在撕扯着童稚的嗓音哭喊着“妈妈,妈妈!” 那是她的孩子啊!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是她和林海鸥爱情的见证!这远远超于她的生命啊! 她却被越来越多的人给拽着,拉扯着,无论她如何扑咬着他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们,行尸走肉的人们就是不放手,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火升高了又灭,亲耳听着自己女儿在屋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听着女儿一声声的呼唤“妈妈,妈妈”。这曾是她听过最甜蜜的字眼,此刻,简直成了她自己的哀乐。韩小河看着自己女儿一步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只能把她的心,就这样随着孩子一并烧了去。 她慢慢在难以承受的悲伤中丧失知觉,在越来越模糊不清的世界里扑通跪倒在坚硬的地上,在晕倒的最后一刻,她使出平生气力,高喊着“海鸥哥,你在哪啊!” 凄厉的喊声回荡在小村上空,直抵所有人的生命最深处。韩小河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可待她再次醒来时,世界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模样,街头巷尾纷纷议论着: “小河疯了,小河疯了。”
韩小河的世界早已混沌不清,也不知过了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她被恶犬咬过,被人们当成出气筒打过,被孩子们当成笑料欺负过,吃垃圾桶里的残渣余屑,喝臭水沟里的水,但她没有死。她内心深处,始终另有一个强大有力的支点在支撑着她疲惫不堪的病体,并且时刻提醒着她要活下去。 她一直流浪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但她可能记不得了。有个男人,二十年来也在找寻着她,不惜为寻找一点蛛丝马迹而挥金如土。 当年的林海鸥已经成为了一个卓有成就的中年男人,他从未结婚,也没有失约,他一直都爱着韩小河。海鸥挣了钱就回到当初的小山村,当听说小河和平平的遭遇时,他一怒之下放火烧了村长的房子,并且在被烧毁的房子旧址盖了一座巨大的寺庙,专门来祈求流浪在外的韩小河的平安。 此后就开始了更加漫长的找寻,海鸥从未忘记他曾答应过他用生命来爱的女人,他会回来,会找到她。 他的执着找寻震天撼地,并斥巨资发动全国大大小小三千多家报社杂志,每当被别人问到,就那么肯定韩小河还活着时,他总会坚定不移的说,对,她还活着,我的另一半心还在她那里,它也活着。 这次老天终于开了眼,在一个深夜,林海鸥接到了一个记者的来电,当确定了那疑似韩小河的女疯子的特征时,他连夜驱车赶往坎达尔,他越发的感觉自己的去向是对的,他离他的心,他的爱人,他的亲人,越来越近了。 夜幕下的坎达尔寂静万分,林海鸥把车悄悄停在别处,徒步走进了小镇。待他看清远方的人影时,竟激动的颤抖了起来,那正是他白日里为之执着找寻了一个中国,黑夜里辗转反侧牵挂万分的韩小河啊! 海鸥越走越近了,还在念叨林海鸥姓名的韩小河突然停了下来,站住并直勾勾的瞅着他的面貌,她看清了他的下巴,嘴唇,鼻子,脸庞的轮廓。当小河把视线对准林海鸥那双深邃的眼神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形成了强烈的轰鸣,她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另一个支点。无可抗拒的奇迹般的力量逐渐变成了最美的交响。 下一秒,两人发疯了一样像对方跑去,林海鸥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紧紧把韩小河抱紧了怀里,这个拥抱,迟到了二十年,还好没有太晚。 韩小河发散的记忆逐渐明朗了起来,她轻轻的说“海鸥哥,带我回家吧。”林海鸥闭上了双眼,我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尾声 “后来呢?”我问。店里的人都随着老人的讲述泪流满面,老人又喝了一杯,接着说:“去年,小河去世了,自然而然的死了,死的时候没吃苦。最后那天,海鸥为她吹了一天一夜的口琴,两人的手到小河走时都紧握着,掰也掰不开,就像,就像连体婴儿一样。” 店里有了很长时间的沉默,我又问“您认识林海鸥吗?”老人笑了,没有说话,我紧接着问“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老人又笑,一边从怀里掏出了把口琴抵在唇边,悠扬的乐声响起,我知道,是吕方的《老情歌》。 “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说情人却是老的好,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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